◎陳清白 律師
前台北市長柯文哲，因為京華城弊案涉嫌圖利，被羈押於台北看守所，他的律師團放棄抗告，因此，注定這個中秋節他將要在牢房裡渡過。看守所外，有他的妻子陳佩琪醫師，和一群堅定的支持者在聲援他，然而，雖是「一樣的月光，一樣的我和你」，可是鐵窗內外，心情肯定截然不同。我想，這將是柯文哲這一生當中，最沒齒難忘的中秋「劫」吧！
年過花甲，已經歷了幾十個中秋，但能讓我念念不忘的，卻沒有幾個。或許是快樂的時光匆匆易逝，記憶往往不夠深刻，不知不覺中，所經歷的人事就淡然模糊了。反倒是酸澀苦辣的經驗，深印在腦海裡揮之不散，以致於每年到這個時候，都會重新想起，令人感慨良多。
民國六十八年的秋天，我剛從成功嶺結束大專新生暑訓返家，不久便趕往學校註冊並參加新生訓練。十月六日那天，是一年一度的中秋節，我們家住南部的學子在台北舉目無親，加上剛北上報到入學，根本不可能又馬上跑回家過節，面對這種「獨在異鄉為異客」的處境，不得已，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學校宿舍裡，無聊的看著窗外跟我同樣百無聊賴的月光。
記得那天晚上，我跑去洗衣間洗衣服，這時，有個和我同時入學的同鄉好友跑來找我。俗話說得好：「來得好不如來得巧」，我正感到愁悶無以排遣，既然有人作伴，便隨即丟下滿盆的換洗衣物和他外出閑晃。我們的學校位於台北市郊的陽明山，秋天的山上，風景秀麗不說，一輪高掛的明月，烘托出的那股秋高氣爽的氛圍，薰人欲醉。那時華岡路上陽明天主堂的隔壁，有家賣米粉湯的小店，因為晚餐早早吃過，也到了該吃宵夜的時間，於是兩人便進到店裡，各自點了一碗米粉湯，並胡亂地叫了些小菜外加一瓶紅露酒，就這樣，「同是天涯淪落人」共同「舉杯邀明月」相濡以沫，聊慰思鄉之苦。那一晚，我們只花了六十塊錢就喝得微醺，酒後散步在校園裡，談著各自的心事，最後暢然而歸。我們兩個都是很感性的人，這次的聚會，讓彼此懷念不已，自此，便相約年年為此會，直到民國九十一年，好友英年驟逝，這樣的歡樂情景，才嘎然而止。二十幾年來，我再也無緣和他相聚，每到中秋，望著明月，思念之餘，不禁想起蘇東坡被貶到黃州那年，他一個人對著月亮獨自飲酒時，所寫下的那闕情詞悲切的「西江月」：「世事一場大夢，人生幾度秋涼？夜來風葉已鳴廊，看取眉頭鬢上。酒賤常愁客少，月明多被雲妨，中秋誰與共孤光，把琖淒然北望。」
民國七十二年的夏天，我大學畢業入伍當兵，到第九新兵訓練中心受訓一個月後，下部隊到花蓮南美崙，準備移防到馬祖。農曆中秋節那天的午夜，正是全師啟程的日子，我們緊急集合，全副武裝，揹著背包，扛著步槍，一路急行軍到花蓮港準備登船。沿路，尚可見三三兩兩流連忘返的約會男女，指著我們說：「看！阿兵哥也出來賞月哩。」那時，陳一郎的成名曲「行船人的純情曲」正紅透半邊天，歌詞裡唱道：「八月十五彼一工，船要離開琉球港。阮的愛人嘸來送，叫阮怎樣要出帆。」這首歌聽在前途未卜、離情依依的眾人耳裡，不覺泫然欲涕。
我們坐的是艘平底的補給艦，全師的家當都上了船，連還沒有長大的小豬也不例外。船艙裡擠了好多人，每個人都只分配到一個勉強能坐下的空間，因為急行軍後大家都大汗淋漓，甚至濕透了皮鞋，因此空氣中汗臭蒸騰，氣味異常難聞。船出港以後風浪變大，船身搖晃得很厲害，這時開始有人暈船，接著嘔吐聲四起，結果，一傳十，十傳百，像瘟疫流行一般，鮮少倖免者。本來艙底的空氣就很污濁，再經過一番像搖籃般的催吐後，那股味道豈止令人作嘔所能形容。
船到外海，官兵才准上甲板來透透氣。甲板上的空氣要比船艙好很多，但美中不足的是，不時飄來陣陣的柴油煙味，依然令人掩鼻欲嘔。船航行在茫茫的大海上，四週一片漆黑，就連海水也是黑油油的一片，唯一賞心悅目的就只有天上高掛的一輪明月所散發出的清輝。以前讀唐詩，只覺得詩人筆下意境很美，但很難切身體會，但這時，唐朝詩人張九齡的五言律詩「望月懷遠」竟自然而然的浮上心頭。詩云：「海上生明月，天涯共此時。情人怨遙夜，竟夕起相思。滅燭憐光滿，披衣覺露滋。不堪盈手贈，還寢夢佳期。」可惜的是，船艙污穢難忍，早已不堪「還寢」，只能在甲板上和衣躺臥了一夜。就這樣，航行了三十個小時後，我們這一群談不上軍容壯盛，卻要負起保疆衞土責任的阿兵哥，總算抵達了馬祖西莒。
中秋節是華人世界闔家團圓、祝願美好的一個喜慶日子，沒有理由過得悲戚。但偏偏禍福難料，比起柯文哲更淒慘的故事早有前例，且容我慢慢道來。
話說水滸傳裡，武松因為替武大郎報仇，殺了潘金蓮和西門慶犯了重罪被刺配到孟州。在孟州，他結識了金眼彪施恩並受惠於他。為了圖報，武松從蔣門神手裡奪回快活林還給施恩，並且把蔣門神打了個半死。蔣門神不是個省油的燈，為了報仇，他買通了張團練和張都監設下陷阱準備殺害武松。一開始，張都監命人去請武松，佯稱欣賞武松的俠義，希望羅致他做為親隨。武松這時的身份是牢城營內的囚徒，正愁無以脫身，不料天上掉下來餡餅，能獲此賞識，一時喜心望外，便欣然答應。此後張都監對他青眼有加，不僅酒食衣服供應不斷，還放他穿房入戶，把他當做親人一般看待。
某日，正逢八月中秋。張都監在後堂的鴛鴦樓安排酒宴，邀武松一起歡慶中秋。席間張都監故意叫人輪番勸酒，意圖把武松灌醉。武松一向貪杯，不知節制，果然喝到酩酊大醉。酒席散後，武松進到房裡正準備就寢，忽然間聽到後堂裡一片喧嘩，有人喊叫說「有賊」。武松有感於張都監的厚愛，便主動獻殷勤，手提哨棒，逕入後堂，準備捉賊。不料，黑暗中被人用板凳使了個絆子，隨即走出七八個軍漢，叫一聲「捉賊」，當下就把武松按翻在地上五花大綁綑了個結結實實。眾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一路打到前廳，任憑武松百般解釋，就是不聽。接著還從武松房裡抄出一口柳籐箱，裡頭裝了一些金銀器物價值約二百兩銀子。至此，人贓俱獲，武松百口莫辯。其實，那些器物金銀，都是平時他人所贈送，並非賊贓。只是「裝睡的人叫不醒」，張都監拿人錢財替人消災，連夜就寫了一紙公文把人送到知府衙門去審理了。這個知府是個糊塗的傢伙，見武松有前科紀錄，加上贓物在堂，心裡主意已定，不由武松分說，狠狠的打了武松一頓。武松心裡透亮，知道說破了嘴也沒用，好漢不吃眼前虧，只好招認：「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，因而起意，至夜乘勢竊取入已。」就這樣，武松被屈打成招押入大牢。後來幸虧施恩花錢買通了管牢獄的佐吏和師爺，才換來脊杖二十，刺配恩州牢城的輕罪。但縱使是這樣，這頓刑罰也夠武松受的，不但臉上被刺了「金印」，脖子及雙手還釘上了一面七斤半的鐵面盤頭枷鎖。之後武松為了報仇洩恨，才有後來的「武松大鬧飛雲浦」，「張都監血濺鴛鴦樓」等視人命如草芥，大開殺戒的回目。當然這些都是後話，在此限於篇幅，就先按下不表了。
另一個慘劇也發生在中秋時節。話說梁山泊的大哥宋江，聽說北京城內有位豪傑叫盧俊義，人稱「玉麒麟」。此人家資巨萬，一身好武藝，棍棒天下無敵，如能網羅至梁山泊，何懼官兵圍剿？宋江心裡想歸想，但也懷疑盧俊義是個有錢的闊員外，日子過得舒舒坦坦的，怎麼可能和他們這群亡命之徒同流合污，到梁山上來落草呢？這時，軍師智多星吳用上場了，他大拍胸脯保證有辦法讓老盧到山上來歸順。
吳用使用的計策其實很卑鄙下流。他和李逵打扮成算命先生和隨行道童的模樣到盧府幫盧俊義算命，他煞有介事的說，員外這命，目下不出百日之內必有血光之災，不但家私不保，且將死於刀劍之下，除非去東南方巽地一千里外才能免其大難。然後，又為了自詡卦象的靈驗，他還在粉牆上寫下一首卦歌：「蘆花灘上有扁舟，俊傑黃昏獨自遊。義到盡頭原是命，反躬逃難必無憂。」以便日後印證。盧俊義雖然不相信自己一向循規蹈也會天降橫禍，但在寧可信其有，不可信其無的心理因素作用下，還是決定外出避難。他打算到北京東南方的泰安州去朝拜東嶽大帝，一來求神明保佑。二來躲避災晦。三來順便去山東做些生意。不料這一去正好中計。去泰安州必得路經梁山泊，梁山好漢正守株待兔地等他上鈎。果然不出所料，盧俊義中了埋伏，被軟硬兼施請到山上去了。宋江一方面把盧員外的隨從和幾十輛大車的財貨放歸北京，並故意以不實的消息告訴他的親信說，他家主人已答應留在梁山坐第二把交椅。另一方面，則盛情款盧俊義，把他羈糜在梁山，等到時機成熟才放他回家。盧俊義在梁山待了兩個多月，回家時已是金風淅淅，玉露泠泠的深秋時分，大概就在中秋節前後。盧俊義的管家李固早就和盧家娘子有染，趁此機會一不做二不休，向官府告發盧俊義謀反，證據是吳用寫在盧家牆壁上的那首藏頭詩，當中就暗藏有「盧俊義反」四個字。
盧俊義這下子慘了，不但娘子琵琶別抱，就連萬貫家財也落到惡僕的口袋裡，而更不幸的是，他自己成為反賊，熬刑不過，被打入大牢，還戴了一副一百斤的死囚枷鎖。其實，這一切都是宋江等人為了逼盧俊義入夥所想出來的賤招，先斷其後路，再逼上梁山。
以上兩件事，都發生在中秋節，比起柯文哲來，盧俊義和武松才是真正的無辜。古人說：「禍福無門，唯人自招」，但我看未必，盧俊義和武松招誰惹誰？我想這一切應該都是月亮惹的禍吧！